纺织图(国画) 费新我 |
十月的扬州瘦西湖,游人如织,游船在湖中穿梭,岸边的垂柳以淡绿加赭色、土黄混合渲染而成,绿意中不乏金黄,预示着秋天的美景。这是费新我(1903―1992)在1961年10月随苏州国画馆同道赴扬州瘦西湖游览后的写生之作。在这幅画中,费新我题识道:“十月瘦西湖,柳浓如春,真秋尽江南草木未凋也”,这是对画面的注解与补充。在款识之后,尝钤朱文方印“新我写真”,显示其雅擅丹青之志趣所在。
一向以书法立名的费新我,其书名早已名闻遐迩,唯独于画名则鲜为人知。事实上,据费新我自言,早在1934年也即其32岁之时,他便开始学习西洋画。在1941年8月,上海万叶书店还出版过他为巴金的《家》所创作的连续性画本,以毛笔水墨出之,在当时的上海滩引起关注。在1949年以后,他由西洋画开始转向国画,后来一度进入江苏省国画院成为专业画家。虽然费新我自称到56岁也即1958年时因右手病废而停止绘画创作,专攻书法,但实际上在六十年代,仍然有不少绘画作品行世。可见绘画创作在其艺术生涯中,至少从三、四十年代持续至六十年代,断断续续有三四十年左右。由于资料阙如,我们对其五十年代以前的画作知之甚少,现在所见到的大多为五六十年代的画稿。这一时期,政权更替,新的政府百废待兴,整个社会正值欣欣向荣、蓬勃发展之时。因而在其作品中,以讴歌主旋律为导向的画稿就成其为一以贯之的主题。如作于1963年的《渔社春晓》,描绘的是碧波万顷的海岸边,渔船竞发,百舸争流,在经历寒冬之后,渔民们出海捕捞的情形。远处是被太阳映照的深红色彩云,这是当时绘画的主色调,具有强烈的时代感。海中小岛及近处峭壁,均以水墨皴擦山石,间以枯笔焦墨,给人老辣纷披之感。在山石轮廓线条之间,则以类似于水彩效果的淡墨晕染和接近炭笔摩擦所形成的透视感,有别于传统中国画的写法。很显然,这既是费新我游刃有余的书法线条使然,更是其早年娴习西洋画所借鉴的手法,可谓是古为今用,洋为中用。难怪乎丰子恺(1898―1975)在评论其绘画时说,“线条遒劲,用笔单纯明快”“他的线条像书法,他的用笔像速写”,是很有道理的。在一件题名为《工厂》的画作中,虽然并无年款,但从其所钤盖的白文方印“新我左手”可知,此画当为右手病废的1958年后所作。此画与他画最大的不同是,全用水墨,以焦墨皴擦云彩,而以大块的积墨写山丘和飘扬的浓烟,以浓淡穿插的水墨写烟囱、建筑中的楼房与忙忙碌碌的工人,两条铁轨横卧于山丘之间,成为与外界保持畅通物流的标识。画面所渲染的正是新时期工业大发展的社会景象,是彼时画家们乐此不疲的永恒题材。在这幅画中,看到费新我将传统的笔墨运之于现代的工业描写中,是绘画语言的变革,而这种变革正是当时几乎所有画家们所面临的不二选择。因此,费新我的画稿,既是其个人笔墨与艺术技巧的呈现,更是一个时代画家们的缩影。这样的构思,即便在以风景为主的画作中也依然可见挥之不去的主旋律。如作于1958年的《湖畔农田》中,平畴绿野,一望无际,在水墨与淡绿交织晕染的大片农田与原野中,有农民在山间和河堤植树,一条大河弯弯曲曲穿过村庄,河中小船扬帆起航,承担着繁忙的运输任务。画中的人物在比例上看,似乎为点缀,实则画龙点睛,为画面的主旨升堂入室,画中的时代特色跃然纸上。其他如《利用竹老制作纱夹板,现在发展副产品调剂淡季》《拣嫩尖》《现在用流水作业法及工具日益改进》《从前浜里一片荒凉》《小喜鹊叫喳喳,下放叔叔到我家》等诸作也都大抵如此。
当然,在其画稿中,纯粹以人物故事为主题的作品也不鲜见,如无年款的两件《陈永康苏州传经》是以五十年代因勇抓特务而扬名的陈永康为原型,描写其在田间地头为老百姓传经送宝的情形。人物的形象并不写实,甚至还有些虚拟化,如若不是对陈永康事迹有所了解和作者自题“陈永康苏州传经”的题识,完全无法解读画面的意境。画中的人物虚实相间,戴(背)着草帽。两件作品均写三人,陈永康在田间与农民倾谈,而远处的汽车、烟囱则烘托出农村的繁盛景象。如抛开其“笔墨当随时代”的鲜明特色不论,仅就其画风而言,费新我在人物画中所表现出画面的简洁、线条的流畅以及格调的雅致,实则与当时主流画坛的画家不分轩轾。
费新我自己曾说,在人物画方面,他临摹过唐代吴道子的《天王送子图》和清代费丹旭的《百美图》长卷及任伯年的大幅人物等,山水方面则临摹过元代吴镇的《渔父图》和清代八大山人的山水册等。这种深厚的传统画学根底再辅之以早年学习西洋画的经历,因而在其画中自然也就形成了既中既西和不中不西的风格。这样的风格似乎与其书法家的身份并不相称,却是其一专多能的表现。这种状况,与同时期的岭南书画家吴子复(1899―1979)有惊人相似之处。吴子复早年从事西洋画创作,后兼擅国画,晚年以书法驰誉,成为岭南地区首屈一指的隶书名家。饶有意味的是,这样的例证并非一二个案,在大致同时的华东、华南地区,如果细究起来,当不在少数。据此不难看出,费新我是在特定历史时期艺术嬗变与演进的代表。但就书法在全国的影响而论,则远非其他同类画家所比拟。
费新我毕竟不是专业画家,所作画稿流播也不广,故对其绘事熟谙者并不多。即便如此,在其屈指可数的画稿中,我们已然可见其清晰的学脉谱系与深湛的传统功底。尤其在浓郁的时代语境下,在与时俱进的大潮流中,他仍然呈现出鲜活的笔墨个性,毋宁说是难能可贵的。清初画家王原祁(1642―1715)在其《雨窗漫笔》中说:“作画须顾气势轮廓,不必求好景,亦不必拘旧稿。若于开合起伏得法,轮廓气势已合,则脉络顿挫转折处,天然妙景自出,暗合古法矣。”在费新我充满新意与生活情趣的画作中,我便看到了这种“暗合古法”。这正是其画稿的另一亮色。
(作者为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)